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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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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小時候身體不好,我媽說我每三個月準時要病一回,不去醫院就怎麽也好不了。住在大院裏的時候,倘若她騰不開,就托院裏的某位叔叔阿姨帶我去;後來搬了家,只能讓我舅舅幫忙。

我媽的兄弟姊妹不少,她排老三,上面是一個哥哥和姐姐,下面是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。我外婆很年輕就做了寡婦,如今腿腳不便,仍住在她的老房子裏,我大舅舅一家和她同住。

大舅原來在廠裏工作,似乎還是個風光的車間主任,但與領導周旋不得章法,又常與同事工友們吵得臉紅脖子粗,不僅沒有步步高升,反而受盡了氣。後來又趕上工人大批下崗——我爸早就勸他出來,卻被他一頓臭罵——他與大舅媽雙雙陷入失業窘境,只得靠外婆接濟,擺了個小攤勉強糊口。

他們的孩子,也就是我的表哥,剛上初中,正是用錢的時候,兩口子便提了煙酒上我家來。大舅拿煙味濃郁的手不住地摸我的頭,仿佛在跟廟裏招財的貔貅許願。

“小君越長越好啦,像他爸年輕時候,招人喜歡。秀琳,最近家裏都好麽?”

秀琳是我媽的名字。

我媽笑得親熱極了:“嗳,你們要來怎麽不提前說一聲!我好多買幾個菜。”

大舅四下打量,連連讚嘆,停下話頭,發現屋子裏靜極了,不由問:“國濤不在麽?”

“他去生意上的朋友家了,說不準幾點回來,咱們不等他吃飯。快坐!嫂子也坐。”

熱切撫摸著我頭的手放開了,沖我笑得兩眼彎彎的舅媽也移開了目光:“瞧瞧真是!這樣不巧。”

大舅絮絮叨叨地說話,慢慢坐到了椅子上,極小心,仿佛坐重了椅子會跳起來咬他。舅媽也不住點頭,用同樣的姿勢坐下了。

那天之後,接連幾天,但凡我爸在家,我媽總把我打發進房間,單獨和我爸在客廳裏說悄悄話。往往說著說著就吵起來,聲音一大,我隔著門也能聽見舅舅的名字。

我聽見我爸說什麽“活該”、“沒出息”,我不敢確定他是不是在罵舅舅,但不管說誰,這都不是什麽好話。我媽的聲音立刻尖利起來,像用針戳破了一個血泡。

因此,每當我媽打電話讓舅舅陪我去看醫生,我心裏都不大自在。走去醫院的路上,他總要在我耳邊一遍一遍地重覆:

“小君,大舅今天陪你,又要少掙幾塊錢,大舅對你好不好呀?你要記得。以後等你長大有錢了,要報答我,知道嗎?”

要是我不回答,他那熏得焦黃的手就會緊一緊我的手掌,說我不懂事,過一會兒,又自己把上面的話重覆一遍,不厭其煩地說下去,比禱告的信徒更虔誠。

我只好說:“知道了。”

他就停下來,笑著問:“走累了嗎?舅舅抱。”

我偷偷把這話告訴我媽,她低頭打毛線,頭也不擡:“你不該嗎?”

我說我不喜歡聽他說這樣的話。他是大人,應當自己掙錢,指望別人,豈不沒出息麽?況且我又不是他的孩子。

我只是信口一說,萬萬沒想到會因為這話挨打。

我媽用毛衣針抽得我屁股上全是橫著的道道,鼓棱棱一條一條的,看上去像紅漆新刷的斑馬線。

我已經很久沒挨打了,嚎得撕心裂肺,我媽罵我白眼狼,忘恩負義的東西,說他們家從小沒爹,受盡了別人的欺負,全靠大舅當哥又當爹,吃了數不清的苦頭,書也沒讀多少,他們這幾個做弟弟妹妹的靠著他混出來,一輩子也報答不上。

我不敢爭辯,大哭著說再也不說了,再也不敢了,她才放過我。夜裏我抱著枕頭疼得抽噎了半宿,也不記得是怎麽睡著的。

我到醫院一定會輸液,六年級那次也不例外。做完皮試,醫生讓我在外面坐著,舅舅去買吃的,讓我等著他回來。

他去了很久,我實在無聊,就走到外面去。醫院裏人不多,在抽血檢驗的窗口,我一眼就看見了讓阿姨。她手裏拿著花花綠綠的單子在看,沒註意到我,直到我喊了她一聲,她才慌亂地擡起頭。

“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?潛聲說你發燒請假了,怎麽又感冒了?嗯?”她柔聲問。

“我等我舅舅回來。讓阿姨你也生病了嗎?”

“嗯。我也不舒服,原來跟你一樣,也感冒了。”她笑了笑,“你要保密哦,不要告訴潛聲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因為他怕生病被傳染。”

“他是膽小鬼。”

“是哦,小君最勇敢,做皮試都不哭。”她又摸了摸我的頭,“那阿姨先上樓了,你不要到處亂跑,醫院細菌多。”

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陰暗的樓梯拐角,醫院像是一頭洪水猛獸,把她和她的影子連皮帶骨全都吞了進去。

我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,沒有把這個小秘密告訴孟先生,但秘密還是不脛而走。

印象裏那是一個難熬的冬天,我手上第一次被冷出了凍瘡。聽大人說,連哪條街上無主的野狗都凍死了,屍體丟在街邊,後來被倒進了垃圾車。

大院裏的孩子們說:

“孟潛聲的媽媽病啦,天天往醫院跑。”

“已經住到醫院去啦。”

“孟叔叔也去照顧她啦。”

我問他們是什麽病,有的說是感冒,有的說是肺炎,有的說是從樓梯上摔下來,骨頭斷了。

孟先生每天在學校裏早早寫完作業,放學就背著書包急匆匆跑了,我總問他:“讓阿姨的病好了麽?”

他只回答一句話:“快好了,我爸說很快就可以出院了。”

我滿心替他高興。摸到口袋裏的糖紙,忽然想到他好久沒給我帶糖了。

沒過幾天,我聽見我媽也說起這事。她說想去看看,我爸就說去吧,又讓她買點東西,別空手。

第二天她出門時,我扒著門框,輕輕喊了聲媽,問我能不能也去。我媽正在穿鞋,呵斥道:“你又沒病,去什麽醫院?”

“砰”地帶上了門。

我在醫院碰到讓阿姨是九月份的事,再見到她,已經是年底的冬天了。

讓阿姨一直沒有出院,院裏的孩子們都像約好了似的,閉口不談這件事,或許跟我一樣,也被爸媽的巴掌要挾過。孟先生變得憂心忡忡,有時我問他,他只是久久地沈默著,表情裏透露了不安。

那時我爸的生意做回了本市,和他生意上的朋友一起,我家又回到了圓滿的三口之家。吃完晚飯,我在洗手池邊撓著通紅發癢的手指,我媽的聲音穿過廚房的水流聲響起:

“我過兩天再去一趟醫院,看看讓知雨。”

我爸不知道在嚼什麽,含糊道:“怎麽了?還沒出院嗎?”

我媽壓低了嗓門:“腦袋裏長了個……”

後半句我沒有聽清,支棱起耳朵,才聽見她說:“……估計就這幾天了。”

我爸像是吃了一驚,咀嚼的聲音都變輕了:“這麽快?怎麽遇上這種事,孩子還那麽小……”

這是什麽意思?讓阿姨不會好了嗎?

孟潛聲怎麽辦呢?

我想到那個只有孟叔叔和孟老爺子的孟家,立時惶然起來了。

我媽去醫院的那天是一個周末的下午,我懇求她帶上我,話還沒說完,她抿緊了嘴角,這是訓斥前的架勢。

我爸的聲音從報紙後傳過來:“那你就帶他去嘛。多大點事兒。”

我媽不情不願地答應了,但嘴裏一直在嘈嘈切切地埋怨。我換好衣服出來,她又皺緊眉頭,一邊數落我,一邊走進臥室,讓我換上那件還沒來得及洗的舊棉襖,說回來正好一起洗,又讓我爸去買袋消毒粉。

從車站走到醫院,臉已凍得木了。住院的地方靜極,走在慘白的過道裏,腳步聲異常響亮,像大斧頭一下一下斫在心上,把我的五臟六腑劈個稀爛。

胃裏不住痙攣,仿佛隨時要吐,我拼命咽下一口唾沫,又濕又冷,像剛和好的水泥。

一進病房,就看見孟先生的父親端著一個搪瓷盅站在櫃子邊,神情疲倦地跟我媽打了個招呼。另外幾張病床的家屬仿佛根本沒有察覺我和我媽,床上的病人全都屍體一般地陳列著。

我幾乎不敢認床上的人。

光亮的頭顱突兀地擺在慘白的枕頭上,臉色說不出是蠟黃還是青白,明麗的五官不知被哪個可惡的竊賊盜走了,只得殘渣勉強堆成歪斜的眉眼口鼻。而唯一讓我認得出的那雙眼睛,則更像硬按進眶裏的玻璃彈珠,半晌才能幹澀地滾上半輪。

那對漆黑的眼珠瞧見了我,突然放出光彩,她的身體動了動,似乎想坐起來,最後卻只是徒勞地眨了眨眼,露出半個慘然的笑容。

那個表情連笑都算不上,不過是將幹燥得起皮的嘴咧得更歪。

我幾乎發不出聲音,只用氣音叫了聲“讓阿姨”,驚恐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,在她的被子上砸下兩個灰色的圓斑。

她那彈珠似的眼睛裏頓時也沁出了清亮的泉水。

我媽在後面搡了我一把,讓我出去跟孟潛聲說話。

孟先生背對病房坐在窄長的陽臺上。我胡亂抹了把臉,淚水燙得手上的凍瘡又刺又癢,吸了吸鼻子,他立刻警覺地轉過頭來,發現是我,呆了一呆,又慢慢撇回去。

我才發現他旁邊還放著書包,大概是這兩天都在這裏。

不知道說什麽,我們就只好悶悶地坐著,透過裸露的紅磚臺子往外看。冬天的天總是陰沈沈的,以為要下雨,可實際並不會,天上的雲臟得像幾十年沒見過天日的棉絮,壓到眉毛上來,街上的人仿佛怕被弄臟頭發,個個走得飛快。我們間的沈默變成一只手,將這腐爛的棉絮扯碎,一片一片硬塞進我的喉嚨裏。

我咽下一口疼痛的唾沫,轉頭想說點什麽,猛然發覺他睫毛濕漉漉的,水珠在濃長的睫叢深處由小變大,搖搖欲墜,猝不及防地砸下來。

我聽見淚水清脆落地的聲音,像碎玻璃,我不知道它們滾到了哪裏。手上的凍瘡突然奇癢起來,傳染到全身內外。

“別哭啊。”

他沒有聽見我的話,成了座不會說話的蠟像,仿佛連呼吸都沒有了。

“讓阿姨肯定會好的。”

我手忙腳亂地拍著他的背,連自己都聽得出來,那口氣虛浮得令人膽怯。

孟先生像在問我,又像在自囈:

“我媽是不是要死了?我昨天夢見她死了。”

這種話是很不吉利的,被大人聽見要抽嘴巴,應當立刻打斷再吐掉。但我那時像被什麽可怖的東西攫住了,舌頭沈甸甸的,上面壓了塊千斤鐵,我甚至嘗到了鮮冷的鐵腥味,以至於無法讓他把那句話吐掉。

這裏不會有神仙鬼怪路過,沒有人會聽見的。我想。

我只能像母親偶爾安慰我那樣,笨手笨腳地抱住他:“會好的啊,會好的。我會永遠陪你的,讓阿姨也會。”

他趴在我沾著油花點子的棉襖上,仿佛被遺棄在荒原上的動物,發出一聲低細而絕望的嗚咽。

爺爺過世的情形我記不太清,他是在回家的路上暈倒,直接送到醫院去的;奶奶則在醫院裏住了很久,因為醫院很遠,我只被父母帶著去過寥寥幾次,而且都是在她前期尚好的時候。因此,我對“死亡”的印象僅止於一個人的突然消失。

爺爺那張永遠散發著類似木屑陳朽氣味的床鋪;放在床頭五鬥櫥上染著棕黑茶漬的茶杯,裏面還泡著幾天前的茶葉;剛剛收回來,放在床腳還沒收進衣櫃的汗衫,它們不知道自己永遠沒有再躺回衣櫃的機會了。奶奶的東西,也是在她住進醫院後,陸陸續續地從家裏消失的。

一個人像肥皂泡一樣突然消失,東西被打包處理掉,這不就是死了嗎?讓阿姨這樣形容恐怖地躺在雪白的床鋪上,又算什麽呢?

我迷迷糊糊地想到外婆嘴裏念叨的話,人生下來就是遭罪的。

讓阿姨到底沒有撐過年關。

於是孟先生在十一歲那年,永遠失去了母親。

孟家辦喪事的時候,我爸媽帶著我回了大院。

孟老爺子還是那副模樣,大院裏的鄰裏老少也還是那樣,聽說孟先生母親的娘家人也來了,然而我認不出誰是他們。大人們都在裏面,孟先生獨自呆呆地坐在樹下圍成一圈的石臺上,像在看雪。

他的眼睛通紅,沒有淚水,我叫孟潛聲,漆黑的眼珠只往我臉上滾了半圈,立刻又落到了遠處的雪地上。

那神情幾乎跟我姑姑幾乎一模一樣,我惶恐地大喊了一聲“孟潛聲”。

好半天過去,他終於應了我一聲。

我如蒙大赦,沖上去緊緊握住他冰似的手,他也握住我的。幾片雪穿過密密匝匝的樹冠落在上面,我卻覺不出冷。

我回到靈棚,裏面人滿為患,空氣悶熱汙濁。孟先生的父親正用手捂著臉,大院裏的鄰居包括我爸媽,在他身邊圍成一圈,鎢絲燈泡昏暗的光線流到臉上,我看見大人們的臉從四面八方擠上前,每一張都神情悲憫,如同神佛。

孟叔叔的喉頭發出怪異悶響,像有什麽怪物要從裏面跳出來,嚇得我倒退了一步。他拿開手,臉上晶瑩一片,居然全是熱淚。

不知道為什麽,我好像看見了地獄般的悚然景象,扭頭跑了出去。

那幾天都在下雪,世界像蒙上了一塊巨大的裹屍布。我沒命地狂奔,最後摔倒在一片幹凈的雪地上,激起一叢雪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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